编者:今天推送的是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潘家恩副教授发表在《天涯》杂志(2014年第2期)的文章《“发现故乡”视野下的青年返乡路》。文章强调,不同形式与内容的“返乡”正成为一种新的热点,但如何使其不至于沦为充满政治正确、浪漫化想像与道德姿态但却苍白无力的简单流行口号?如何将就业压力下的权宜之计转化为面对并思考当前社会整体性困境的“危中之机”?看似简单的“返乡”不仅涉及感性与情绪,背后还是百年激进与百年乡村破坏的复杂脉络,既是一个现实与行动的实践议题,也是一个在思辨中重置乡村位置与价值观念的理论命题。
潘家恩:“发现故乡”与“危”中之“机”(下)
艰辛返乡与整体视野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看到当下“返乡”所处的新脉络:其不仅是就业压力下的无奈选择和被动逃离,也是尝试重新结合返乡个体、乡土社会及整体生活方式的自觉实践,更是全球性整体困境和“现代化乌托邦”幻灭后的反思重建、积极想象与可能性探寻。“返乡”除在实践层面上对主流城市化发展模式与不合理城乡关系进行挑战与回应外,同时也正在认识及行动层面上发现故乡、理解故乡与重建故乡。
而反思主流“意义系统”并尝试建立“另类”参照坐标既有助于对相关议题的深入思考,同样有利于对实践过程中所遭遇的各种困难进行清醒的认识:“返乡”既非我们想象预设中的悲情与不可思议,也绝不是充满歌声掌声的“衣锦还乡”或集体行动(2011年河北保定研究生返乡务农导致父亲喝农药自杀即为一个极端却鲜活且不无残酷的案例)。现实生活的“返乡”光谱中存在着复杂多样的丰富可能性。
比如,对于河南登封归朴农园创办者王宁夫妇来说,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自小离乡外出求学,但其却硕士毕业后直接回到自己的乡村老家,不只从事生态农耕与社区互助农业,还创办乡村社区图书馆以恢复传统乡土社会的耕读传统,走出一条且歌且行的道路。前几年日本实践者探讨另类生活方式的著作《半农半Ⅹ的生活》在港台和大陆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其实以农为本的中国本来就存在着相近的传统。对于当下我们来说,如何超越“生产”这一单薄角度,让农业在“生计、生活与生态”中结合并赋予新的文化与价值认同则是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地方,这也是王宁自2009年至今探索的重点与意义所在。此外他的返乡动力也值得特别思考,首先坦诚自己不喜欢大城市,这点也是很多返乡青年的共同点;但他说同样重要的是,作为小毛驴市民农园第一届实习生,自己在小毛驴待了一年而认同CSA和生态农业,既然这东西这么好,更应该带回自己的家乡,让自己的亲人与乡亲们也能享受到!正是这种对现代生产生活方式之不可持续的清醒认识与返乡深层意义的理解把握让他和妻子一起彼此搀扶,步履艰难但见招拆招的坚持下去。
同样面对起步期的不理解,但许多返乡实践者则没有王宁夫妇这么幸运。有返乡者一回去就受到亲戚朋友父母一致且特别强烈的反对,天天在骂声中度过,父亲气得甚至估计有八九个月不跟他说一句话,直接当他不存在。更难的是,大学生回乡务农作为乡土舆论的新焦点,受到全村老少的热烈关注与议论,大家都把他当作反面教材,每过村头的时候他就害怕,感觉他们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但大概经历过三四个月的扎根与煎熬,这位实践者的默默承受与埋头苦干终于获得家人和村民们的逐步接纳,其正在实践不用农药化肥的生态水稻与城乡互助新型销售方式也被周围农人所慢慢接受并自愿加入其所发起的生态水稻合作社。而这位返乡者也在此过程中获得更加平和积极的心态,同时学习到在乡土社会与不利环境中生存做事的方法。
此类直接“返乡”虽然不无艰辛但却真实从容,虽然让外人唏嘘感慨却也同样让人敬佩羡慕,因为他们有“家”可回、有“土”可归,有着“发现故乡”更为直接根本的物质条件。但对于另外一类因各种原因暂时还没有回到自己家乡,却把“他乡”做“故乡”的乡村建设实践者们来说,“返乡”并非限制,而是打开。他们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家乡是地球,故我们的故乡不只是生我养我的那个具体村子,他们通过具体实践拓展对故乡的一般理解——它不仅是现在,也是未来,它不只是今天,也是昨天,更是明天。这正如刘亮程所言:“当我们在故乡再找不到一个亲人的时候,乡村大地本身就变成了我们的故乡。”
三个不同类型的案例给我们非常粗略的勾勒了当代青年以不同方式“返乡”的多种可能,如王宁所说“我们就像一条鱼一样,逆流而上,千辛万苦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但也正是这种重新发现故乡与寻找农业价值的过程,让返乡者的个体生命因与四千年农业文明及百年中国乡土命运的联接而接上地气,有艰辛的付出与泪水,同时也有收获的快乐与回归放下的坦然。而他们背后所承担不为人道的压力与无奈,与其说是个体、家庭和村庄层面的不理解和不认同,不如说更是当前社会诸多不合理的折射体现。当我们看到这些“农二代”父母们比城里人更为决绝彻底的离农情结(绪),进而构成返乡之路第一阻力时,与其说是“农一代”们对土地的感情不再,不如说恰是承载着太多城乡分割与不公之苦的一代人用如此形而下的方式对最亲近人的保护与救赎。在当下主流坐标与价值体系中,农业难道不是与面子、尊严、成功绝缘,双手劳动与知足常乐不一直被视为落伍保守及不思进取的典型特征吗?身处这个价值体系最底端与最终承受者,“跳出农门、不要回来、进城改变命运”——难道不是一个完全能够被理解却让人心酸的小小期待?而为人父母的他们不也正是《二嫫》式电视与L县标语影响召唤的最主要对象?
继续这样“跳出返乡看返乡”的整体视野,“返乡”既是起点,也是个过程。“返乡”应该返至何处?其目标可能不简单是已经被改造且在现代文化社会结构序列中被派定位置后的村庄;所谓“返”也非简单“回去”,因为当前城乡问题并非“城市—乡村”这样一个二元框架所能够真正解释,而城市与乡村只是某些支配性逻辑的派生物。因此,新时代的返乡,非仅限于直接从事农业或乡村一线工作的孤立行为,其也是包括市民、消费者和文化工作者等多种力量在内的开放性参与;其还将作为一种新形式的城乡互助以挑战人们对乡土未来的单一想象与城乡分割的固定思维,更为积极的面对且应对着“资本下乡”对乡土和生态的破坏挑战。因此,“返”所带出“回归与重建”的广泛意义,非事实层面上简单的回归乡土与重建乡村,其更是回归一种结合起“可持续农业生产、乡土社会、生态文明、社区重建、平民文化”等方面的整体性视野与建设性态度。
冰川水,还是脚下土?
在食品安全与信任缺失双重危机面前,恐慌焦虑的消费者经常出现两种极端:一种极端表面无所谓实则麻木犬儒,就像有消费者直接对我们说,反正都已经吃了这么长时间问题食品了,应该已经产生抗药性或适应性了吧?另一极端多体现为“唯有机论”——将西方语境下以“健康、生态、关爱、公平”多维度兼顾技术标准与社会价值的有机概念筛选压缩为仅与个人最为直接相关的“健康”角度,并进一步窄化为对“认证”标签及所代表“纯粹性”的执着与迷信。这就像正日益成为广告新宠、不无奢侈但却充分符合现代人欲望心理的高档消费品——来自世界屋脊多少层冰川下“绝对”无污染的稀世之水。彼此相关的消费行为实际代表着现代社会处理问题的常见逻辑:解决之道不再是回到脚下与根本,修复包括自己在内刚刚制造下的麻烦与后果,而是通过执着寻找“原生态/净土”的方式转战别处继续挥霍,“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古训早已被“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极端个人主义信条所覆盖,你卖我买的商品关系合理的遮蔽了现代人期待让遥远的别处与近处的别人来解决自己脚下问题的乖张、逃避与自欺欺人。
面对“返乡”实践者与“返乡”行为本身,我们不应仅以旁观者或加油者的心态,去期待着他们的突围或算计着他们成功概率。因为,与其在城市化率的冰冷数据中判断“逆城市化”到底是衣食无忧中产阶级们的个案之举还是新坐标新视野下的大势所趋,不如沉下心去思考体验这种新生活方式本身是否更具生命特征与生态可持续性;与其在预测乡村消失与乡村建设“拉力赛”及力量博弈的输赢大局中纠结失望,不如去发现正在进行中一个又一个鲜活案例所呈现的坚韧、不甘与多样可能。
从改良土壤开始,为这个世界的变化创造一些不一样的新因素,毕竟大局也是由变化中的人和事所构成。“发现故乡”也即是“发现自己”,与其归之为“农N代”们的寻根之旅,不如说也是我们每个现代人在新危机与困境下的某种必要自觉。因为在空调病富贵病日益增多的当下,不是劳动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劳动;在都市日益异化与膨胀的今日,不是乡村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乡村!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六日
初稿于重庆北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