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乡左里
六月疫情反复,田野无法出省,有些遗憾,但最终还能成行,已算幸运。对于人类学者而言,不能田野,就好像一个人缺了精气神,谈什么都显得没有底气,即便说得再好,感觉总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恍如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随着学科的发展,人类学者本身也在不断反思何为田野以及如何田野,但多少还是会对他者的世界有所期待,希望通过沉浸式的观察与感受,理解他者,照见自己。
坦白讲,选择左里,离不开最初对他者的想象。左里为粤北山乡,又是瑶族村寨,还有“一村一品”的野生茶,对于田野调查而言,可以研究之处颇多,于是请学校驻村工作队蒋老师帮忙联系,得知可以住到村民家,一日三餐也可请住家阿姨帮忙,不过没那么多床铺,需要我们自行准备。这再简单不过,能与村民住在一起,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一切看上去很美。左里村位于连州市三水瑶族乡西北部,东面与云雾村相连,南面与丰阳镇接壤,西面、北面与湖南蓝山交界,村下辖8个村民小组,总面积26.0平方公里,该村农户308户,1160人。左里共有耕地面积920.65亩,其中水田531.57亩,旱地389.08亩,林地面积3.2万亩。我们的住地为左里村民小组,村民72户,228人,常住74人,在8个村民小组中,已是人数最多的一个。
等我们住下来,开始踏查时,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左里的“普通”,村寨建于半山山坳中,村屋布局规整,前后四排,一目了然,更像迁居安置的新村,与我在中国西南看到的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山乡大为不同。村民房屋多为二至三层的砖混结构,方方正正,与一般现代农村无异,只有在村中的路灯造型以及从不开门的长鼓舞培训中心,以文化标签的形式,提醒我们这里是山乡瑶寨。
刚进村时,就看见村委在张贴三水乡林业工作站的森林采伐公示,上面写明某位村民申请采伐杉木若干立方以及林地所在位置等。毛竹与杉木,是左里村民重要的收入来源,1982年,山林田地分产到户,大部分村民过着靠山吃山的日子。那时路还没有修好,砍伐的毛竹与杉木,需要人力运送,最后利用河流,将竹木漂运到连州或更远的地方,收入相对稳定,但日子过得辛苦。
毛竹和杉木的砍伐,蕴含着村民对生计生活的理解,也是一种朴素的生态观。“毛竹需要时常砍一下,越砍越发,不然就会变老发黄”,但杉木则不同,种植生长有周期,村中盘先生说他家大概有一百亩林地,每年砍伐四五亩,砍完之后就会补苗,一般十五年左右可以成材,这样就可以轮转。毛竹平时几乎不用管,而种植树苗的前几年需要时常看护,成活后就只需隔三差五去林地除草即可。山中伐竹
时移世易,而今,毛竹和杉木虽然依旧是村民一笔固定的收入,但已谈不上可观,一是国家推动生态林保护,对森林砍伐多有限制,二来毛竹和杉木,作为原材料,其价格受市场左右,村民无法控制,加之山间劳作辛苦,现在有的村民已是雇工上山砍伐,成本也随之增加。村民还会种植番薯、玉米和单季水稻,但大多都是自用,不少人家还会自酿米酒,也是自饮,不售卖。
如果说山林收入以及田间地头的自种自食保证了左里的基本生计,温饱无忧,那么,一旦村民开始考虑修房建屋、娶妻生子时,手头拮据的窘境就会逼着村民另谋生计。而随着道路建设,城乡连接,以及珠三角地区突飞猛进的发展,村民开始涌向工厂、城市,为发展,为想象中的美好生活,跃跃欲试。可是,一旦离开山乡,村民将会面对更多的不确定,尤其是疫情之下,务工不易。
对于村民而言,外出打工,首先面对的,是一种“脱嵌”式的生活。从小在山乡长大,村民从日常生活与劳作中积累了丰富的地方知识和经验,熟悉左里的山水风物,懂得与自然共处共生。可一到外地,村民拥有的山林农作经验,多少变得“一无是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装配、搬运、清洁、家政,各式各样杂活,使村民进入另一种单调、异化的忙碌,“干什么都行,只要能赚钱”,除了乡里乡亲,他们谈论最多就是“老板”,给他们发工资的人,既具体,又抽象。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对大多数村民而言,城市谋生,似乎陷入一种“悬浮”状态,只能如蜂鸟一般,不断地扇动翅膀,一旦停下来,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不知所措。所以,尽管很多年轻人外出务工,还是会想办法在左里起房建屋,虽然山林暂时无法照管,田地暂时无人耕种,但相比外界的不确定,山林在,田地在,村民还是觉得心安,因为“这里终究是家,老了还会回来”。
人口流动,也会带来村中人口结构的变化。左里有很多外来媳妇,来自江西、湖南以及广东省内各地。村里老人说,从前多少还会讲究族内婚嫁,一般集中在附近的集镇、村落。自从村民外出务工后,不少人都是在外地打工时结识心仪对象,通婚范围也就宽广了许多。而外来媳妇的进入,也在悄然改变着村里的言谈方式与人际关系,不同的价值、观念,交错混杂,生出不少故事。
流动带来的外来媳妇,往往也生活于流动之中。来来往往之间,带来不少聚散离合。村民说现在是暑假,小孩放假回来,村里人还会多一些,平常村里都见不到几个人。村里老人更多处于“自养”状态,平时种点蔬菜,或通过流动摊贩买些日常所需。老人们很爱回忆往事,很爱家长里短的碎碎念,话里话外透着一种掩不住的孤独。访谈中,老人言及身世,一句“我好苦啊”,心意难平。
村里年轻一代的缺席,多了许多隔代抚养。我们到来之后,住处成了小孩们的聚点,大学生成了“孩子王”。小孩喜欢扎堆,喜欢攀比,却没有“别人家的小孩”式的卷,小孩喜欢和不同人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朋友圈却总是变来变去。小孩们爱玩手机,为此经常和爷爷奶奶“斗智斗勇”。相比老人,小孩对新鲜事物更加敏感,更有兴趣,经常会拿着从手机上学到的一知半解的东西去“怼”老人,小孩也谈韩剧,谈偶像,在碎片化的信息中,模仿成人世界,寻找自我。老人们对此无解也无奈,面对新世界,他们似乎不知道也没能力教给孙辈什么,更多是一种隔代的关照和疼爱。知识、信息的极速更新,使得老人还要依靠孙儿孙女告诉他们如何扫码,如何付钱。从前经年累月积淀的智识与经验,以及由此而生的威望与尊重,正在逐渐消散。老人们已看不见年轻一代的未来,他们心里想的,只是期望儿孙“好好读书,不然只能回来种田”。
人的流动,更重要的,是观念的转变。因为疫情,不少村民“滞留”家中,和他们聊天,的确能感受到不同。在他们眼里,城市生活连轴转个不停,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总有做不完的事,一眨眼就已天黑天亮,可是一旦习惯了这样的忙碌,偶尔回到农村,却会觉得无所事事,左里村很小,逛一圈不会超过半小时,平常只能看人打麻将,或是闲聊八卦,反而有些不适应,总想赶紧离开。
流动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从前上山下山,寒来暑往,自然的律动,牵引着乡民生活的节奏,而今,村村通道路通网络,生活不再局限于山林田间,而是通过各种途径,通向外界,家的范围也在转变,很多村民因为工作或小孩就学,平日住在三水乡、丰阳镇甚至连州市,在他们眼里,县域范围内的流动或许不能称之为流动,只有下广州、下珠三角才算离乡,而“下”字于此,自有深意。
道路将山乡村民引向远方,也引向了难以预见的未来。同学访问时听到这样的故事,说是几年前山里修了一条断头路,之后频频发生交通意外,村民说是修路破坏了风水,才会遭此厄运。或许,这只是修路之后,村民因为不熟路况而导致事故。但对于人类学者而言,这样传统与现代交织、冲突的传闻与隐喻,再熟悉不过,道路,作为一种文化征兆,使人流动,离开山乡,也离开了熟悉的世界。
一切都与发展相关,夹杂着不少发展的迷思。走出去的乡民,慢慢开始适应更新的生活,慢慢开始重新思考何为发展,发展为何?村民开始抱怨这里“卖得便宜,买得贵”,映射出山乡与集镇,与城市,乃至更大社会之间的不对称交换。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当下,单单以竹为生,以木为生,显然有些不切实际,而外出打工的村民,或许不再返乡,依赖他们反哺左里,同样不切实际。
发展同时形塑着左里村民的欲望与期待,城乡差异推动村民离开山乡,向外追寻美好生活,也将发展寄期于下一代。大部分村民将小孩带到城市,希望他们通过教育向上流动,实现阶层跃升,可无论是现今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还是未来一代,他们将离左里越来越远,即便偶尔回来,恐怕很难融入山乡生活,换言之,城镇化进程中,村民既进不了城,也返不回乡的困顿,渐渐浮现,乡村,是否还能如早期走出山乡的村民所想,作为熟悉的附近,成为最后的家园?
发展自然涉及各种项目与规划,可是,从国家政策到市场经济到地方社会到美好生活,并非畅通无阻,需要试错,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同样需要警惕简单化计划的“水土不服”,以及“指标”政治的摊派。如今,村官难当,恐怕不只是左里一村,调研过程中,碰上全员核酸,村委从早忙到晚,不断将村民送到乡民族小学进行核酸检查,之后还要带着医生走访各村各寨,帮助行动不便的村民检查,一连三天。这只是村治插曲,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而村政难做,也来自各种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最初提到的野生茶生产,作为帮扶投资项目,面临各种利益、观念的冲突、协调,如何兼顾村民生计和企业收益,需要在资本运作与社会责任之间找寻适宜的连接点。村民基于山乡生活经验,更愿意看到稳定、实在的收入,入股经营,规划发展,离他们的认识太远,难以把握。而各村基础设施建设往往又涉及很多占地赔偿,需要在各种公私利益关系之间平衡,在情、理、法之间不断斡旋,难怪同学感慨,“村村有本难念的经”。从乡村振兴战略而言,发展势在必行。而我们期待的,是一种接地气、可持续的共同富裕之路。宏观层面,国家希望推进碳平衡来实现生态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可是,如何切实改变“城市消费,农村买单”的困局,面临的却是复杂、多变的地方政治经济,比如碳汇,这种连接虚拟与现实的生态价值补偿,究竟离山乡村民的切身利益有多远?又如,面对日益显见的乡村人口外流与空巢现象,如何留住村民,又如何创造更多返乡的可能?
瑶乡何在?行文最后,忍不住回到人类学者的一点执念。在左里,村民大多姓盘,这与瑶族盘王信仰相关。老人们依旧讲着瑶话,外来媳妇大多会听不会讲,这里几乎没人再穿着瑶族服饰,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也没有人穿。寻常可见的,只有家家户户都供奉的祖先牌位和观音像。一晚,住家大哥拿出一些传统瑶族服饰给我看,有绑带、荷包、头巾,还有绣着盘王印的绣片,做工精美,但已无法凑成一套整装,大哥说地方博物馆曾想收购,但他以此乃祖传之物为由婉拒。村中会长鼓舞的老人常居连州,很少回来。据说从前这里还有盘王庙,每年还会恭请盘王像到河边沐浴洗礼,“文革”时盘王庙被毁,至今仍未重建。一日与村民聊到婚丧嫁娶,方知这里老人去世,要找风水先生择地安葬,而选择的地未必在自家山林,但只要事先知会山林主人,大抵都会同意。之前红白喜事会在村里举办,各家各户都会前来相帮,宴客会持续几天,家户亲疏,也会在公共活动中体现出来,最近大家喜欢到城里酒店宴请,仪式则简化很多。渐渐地,在普通寻常之下,还能感受到一种潜隐的族性(ethnicity)与秩序,不知为何,莫名欣慰。
或许,左里瑶乡的“普通”,正是中国千千万万农村的缩影,而面对种种发展之困,如何保持向好之心,却是人人都需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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