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从蕴含着中国智慧的文化看乡村,乡村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应该具有神圣地位,因为这些是我们花多少钱都无法购买的东西。因为乡村是中华文明之根,携带着中华文明的基因,乡村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故乡,是中国人共同的母亲。
但我们今天从单纯的物质主义和经济思维出发,看到的是许多空心村,就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空心村。但是,从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和信仰看,所谓的空心村,并不空,因为在乡村陪伴、看护我们的还有我们的祖先,还有存留在那里的我们的文化和精神之根。
我们祖先为了能够传承这种文化和精神,设计出一整套的礼仪制度来约束、警示和教育我们。比如被现代理念认为没有多大价值的祖坟、祖位、祖产、祖谱、祖训等,其实这些东西所承载的是一种对后人的警示教育功能。
祖坟的作用就是要告诫后代,我们的农耕文明是源于土的文明,我们的生命来自土地,最后也要回到土地,入土为安,这是中国千年来在农耕区人与土地之间链接的一种传统方式。
但是,祖坟在现代人心目中,竟被认为是占用土地资源的一种陋习。由此河南某地曾掀起“平坟运动”。我们引入城市和西方的东西,硬性在农村进行葬礼改革,造成许多引起民愤和痛心的事件。我们自己大量浪费土地,反而追究到老祖宗所占的那一席之地。
其实,在乡村的坟地,根本不是白占,至少按照自己山西老家的风俗,所有坟头都要栽树。这种葬礼传统,要求我们对去世的祖先不仅要定期上坟,如清明节、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十月初一送寒衣等要去坟头祭奠,这还不够,还要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家中,给祖宗立牌位,以此来警示我们:祖先每天24小时都在注视我们,我们必须按照祖训、祖德的要求去做事、去做人。
除此之外,我们接受祖先留下的祖产,如祖田、祖房,按照祖训的规定,不能随便变卖。祖产不能轻易变卖的约束,就是要告诫我们:我们对祖先留下的财富,只能增值;一旦变卖,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成为败家子,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
所以,祖产是我们守护家族财富的底线。除了以祖坟、祖位、祖产这些有形的载体和礼仪制度约束外,还有非常重要的文化传承的祖训。这种祖训就是在中国流传千年的家训。也许不同家族有不同的家训,但有一条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恪守的家训,这就是在古代乡村使用频率最高的两条楹联:“耕读传家远,诗书济世长。”
从文化、智慧与历史看中国乡村,我们发现乡村是我们与祖先共同居住的地方,耕读传家的祖训,蕴含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码。乡村是中华民族永远的故乡,乡村永远是我们的共同父母。
我们一定要记住,今天城市化无论如何繁荣,创造了如何的财富,那都不是我们文明的故乡,不是我们精神的故乡。因为承载我们精神与文化的祖坟、祖位、祖业、祖训、族谱、祠堂、寺庙、书院等等都在乡村。而我们今天的不孝子孙们,已经忘记了这一切。
目前主导过激的拆村并居背后,是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来自西方现代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在这种世界观的作用下,将对科技的尊重变成了对科技的崇拜,对物质财富的过度追求变成物质至上主义,将对以经济为中心的发展,变成了唯GDP的经济主义。以这种价值观看古老的乡村,乡村成为除城市化扩展所需要的土地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所以,21世纪以来,在这种思想的作用下,从“撤点并校”到“拆村并居”,通过各种方式让乡村的资源向城市流动。城市化运动成为一种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人为消灭乡村的运动。我们必须反思,今天面临的乡村凋零、发展滞后、空心村等问题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我们欠乡村和农民的很多。
今天陷入萧条、凋零的乡村,就像一个躺在病床上孤苦伶仃的老人一样,他最需要孝敬他的儿女来陪护他,让他修复健康。最需要我们以忏悔和感恩的心来回报乡村。
然而,我们被现代化思维洗脑、被资本利益迷心,面对陷入病重的老人,不仅没有生起良心和孝心,反而开始谋算老人死后的遗产,甚至用最恶毒的方式把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乡村,也按照死来对待,要拆掉。有的地方,为了得到更多土地,拆迁更多乡村,甚至把消灭乡村作为指标,硬性按比例摊派到每个乡镇。
笔者一直讲的一句话是:“人造的城市,神造的乡村”。中国乡村不是只属于活着的人,是我们与天地、祖先共同居住的地方。这不是迷信,这就是乡村文化,这就是乡村的魂。这种文化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是没有的。
农民自家盖的房子是他用几十年积累的血汗钱,他亲自设计,亲自找匠人,亲自向邻居亲戚借钱,亲自监工,亲自找风水先生看,就像自家养的孩子一样,一辈子盖一次房子,是他们人生的一件大事,耗费的是他们一生的积蓄和期盼。这样的房子是有生命的,房子成了他们生命和情感的一部分。
盖房子的过程中,从动土的祭奠仪式开始,从上梁到合龙口,再到最后收工的谢土仪式,每一道程序都要与土地神协商。这就是乡村的天人合一的文化。房子盖好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祖先请到新房子来。
这个过程中,只有承担盖房的父母才能感受,已经被现代化的儿女们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我发现许多拆迁村,称为所谓“钉子户”的大多数是老人,而不是年轻人。并不是老人爱钱,不讲道理,而是他们内心的痛苦,无法讲,无法被人理解,只能以抵抗来表达,表达出来也没有人相信。“拆房子”这对于主人而言,无疑于伤害他们的生命。
城市人住的房子,是用钱买的,他和房子没有这种情感联系。他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把房子卖掉,有合适价钱,没有任何牵挂。按照货币标准来衡量,乡村房子根本不值钱,但是在农民的心中根本不是这样。我们的拆迁费,只是物质的补偿,大规模的拆迁给贫困的家庭造成经济负担的同时,也给家中老人造成了无形的精神和生命的创伤。
况且,许多拆迁的房子,还是农民花费一辈子的心血刚盖好的新房子。一些专家学者,对拆迁村、移民村长期跟踪研究发现,这些拆迁、移民村老人的死亡率,比其他村要快一倍以上。我经常收到因拆迁诉苦的农民反映的情况,他们误认为我能够帮助他们,其实我一介书生也爱莫能助。
在此,我真心恳求那些过激的拆村并居的官员们,要高抬贵手,不要再进行如此残酷无情的拆迁了,说的重一点,这种拆迁无异于谋财害命。这样的拆迁为什么会引发激烈的群众与政府的冲突?因为触动了他们的底线,他们的命!
(本文选编自张孝德著作《大国之本:乡村振兴大战略解读》)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乡村发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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