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的朋友中,有的人我见面虽不多,但印象却很深。几十年后每当想起晏阳初伯伯和晏伯母,他们的英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仍然是那麽温馨、亲切。我知道晏伯伯和二伯父卢作孚有着几十年深交的情谊,他们不仅是为国家富强和乡村建设献身的同行者,事业上的扶持者,他们在思想、人品作风上极为相近相似,也是能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终身不渝的挚友,他们都曾打破习惯在对方家里住宿过,甚至连家里儿女学习、升学、留学、婚嫁等等彼此都常参与意见,晏伯伯是二伯父一生中难得的莫逆之交。父亲卢子英非常尊重晏伯伯,视他既是好友,更是兄长。
从小我就常听到父亲谈起晏伯伯:他是那麽学识渊博,淡泊名利,为乡村建设、平民教育,频于奔波,呕心沥血。以后我又陆续知道晏伯伯在二十世纪初留学美国归国后就立志献身平民教育,并组织成立了“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简称平教会),先后在在华北、华东、华南、华西多处开展义务扫盲、文化、卫生宣传等活动,成绩斐然,抗战前他就脱下西装,携带妻儿在河北定县农村安家落户,开展乡村平民教育实验,以后又在华西新都等处开辟乡村教育实验区,将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改造紧密结合,整体推进,试图改变中国农村的落后面貌。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晏伯伯已是国内外闻名的平民教育家和乡村建设的耕耘者。1940年他在北碚创办了为乡村建设培养专门人才的“乡村建设学院”,学院的建立和选址得到了二伯父卢作孚和时任北碚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实验区区长的父亲卢子英的鼎力相助。身居北碚的他也积极地关注北碚的地方事业的建设与发展,此间,父亲与他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交往,相扶相助,更增进了彼此间的了解和情谊。
我几次见到的晏伯伯,他都是规整地身着灰色西装,梳着小飞机头,举止斯文,彬彬有礼,具有绅士风度和极富涵养的学者风范。每当和我们接触,他总是问长问短,使人感到他又是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师长。晏伯伯每次到家里来的时间都短暂,总显得很匆忙,记得他仅在我家里吃过一次面,他穿的是洋装,但端起粗瓷大土碗,畅畅快快,无拘无束地吃着最普通的面条,又活见是一副农民在吃自家粮食的境地,使人联想到的是这位留过洋的大学者,却又热心在中国农村搞乡村建设!那次他吃完面后,还取下了安装的假牙并进行清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假牙是个什么样子,也算是见识了这种洋玩意吧!晏伯母到家里来的次数相对更多些,她是高高的个头,一副外国人的长相,白皮肤,高鼻梁,戴了副胶框眼镜,棕黄色的头发在头后挽了个发髻,她常穿一身摆叉开的很高又很宽大的中式旗袍,她能纯熟地讲一口带北方口音的汉语,每当和她会话,很自然地缩短了与她的距离,更有亲切感。我也知道二伯父和堂兄们都曾在她那里学习过英语,更促进了彼此间的交流,增进了相互情谊,难怪二伯父家与他家相处的是这么融洽。
记得在1942年秋,父亲、母亲曾带我和哥哥去北碚歇马场磨滩晏伯伯的家,还在那里住宿了一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晏伯伯一家。晏伯伯的家离他办的乡村建设学院不远,都远离闹市,扎根农村。他家房舍四周都是农田,空气清新,环境幽静,夜晚还能听到临近田间清脆的蛙鸣声和远处传来的磨滩瀑布水啸声。他家的住房是一座灰色的旧式的中式平房庭院,正中堂屋里还放了架钢琴,厢房里放的是些老式旧家具,全家从陈设布置到人人的衣着和谈吐,都有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并渗透了些西方品味,就连她家的佣人也都谦和有礼,早晚还会来问安,显得很有教养。这个环境使人感到有点土洋结合,中西合璧,又充满灵气。我们的到来,受到他们全家的热情款待,那次还见到了二哥晏新民、三哥晏福民和小姐姐晏华英,他们都长得很像母亲。二哥高大,英俊,是个帅小伙子。三哥当时腿受了伤,只能杵着柺杖艰难地行走,晚上还让人抬着到钢琴处,专门为我们弹琴助兴。小姐姐总带着我玩她从国外带来的很稀奇的洋娃娃,乖巧能眨眼睛的洋娃娃十分可爱有趣。短暂的相处两天,却留下终身难忘的回忆。这以后还在我家里多次见到过晏伯伯和晏伯母、晏哥哥。每次晏伯母到我家来,常会给我们带来她亲自烘烤的面包和用土瓷罐装的自己磨制的“花生酱”,这令我们高兴无比,也是我们最早尝到美味“花生酱”。有时在圣诞节的时候,晏伯母还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圣诞节的美食,至今难以忘怀!
抗战胜利后,晏大哥、晏二哥和晏大姐都去了美国念书。1949年11月19日重庆解放前夕,晏伯伯和二伯父卢作孚一同离开了重庆去了香港,晏伯伯、晏伯母和小女儿晏华英后来到了美国。听说在美国求学的堂姐卢国懿与晏伯伯一家一直联系紧密,连她结婚对象的考核到完婚都是晏伯伯关照并主持,1951年我从堂姐由美国寄回来的结婚照片上见到了作为主婚人的晏阳初伯伯,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解放后大家都满怀喜悦,憧憬着祖国的未来,随着祖国前进的步伐,人们也与时俱进进行着思想更新。抗美援朝时期,我正在北碚读初中,在批判亲美、崇美、恐美的浪潮中,就听到狠批晏阳初的种种言论,说他在中国从事的“平民教育”和办的学校,都是搞的奴化教育,毒害中国青少年和老百姓,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帮凶;晏阳初领导的“平教会”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革命组织并以制裁;他搞的乡村建设是改良主义,抹杀阶级斗争,对抗革命,助纣为虐;他投靠美国,崇洋媚外,就连在家里全家也都是说英语等等。这些“罪行”引起了上下众人口诛笔伐,严厉声讨:“打倒洋奴晏阳初!” 。这一切令我彷徨,困惑,迷茫和遗憾,尽管晏伯伯的出走赴美,令我不解,也感到晏伯伯的许多看法和作为与当时国家的取向不十分吻合,但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像晏伯伯那种能抛开自家幸福荣华富贵,不遗余力地去为改变中国农民和普通百姓的生活而奋斗的人,总不会是坏人啊!后又听说留在国内的三哥晏福民是北京大学中共地下党员、学生运动领袖,1949年作为全国学联的代表参加了全国第一届政协会议,是当时最年轻的一个代表,后来又是国家体委国际司司长,这又使人感到欣慰!我曾多么希望晏伯伯能回来,中国才是你的根!你应让人们理解:你是爱人民,爱祖国的呀!
几十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日新月异,重新走向繁荣富强,也同时经历了各种运动的折腾,尤其是十年的倒行逆施,黑白颠倒,血雨腥风,听说晏三哥文革时因家庭关系遭受到莫虚有的诬陷迫害,他不堪凌辱与殴打,含冤卧轨自杀,晏家走出的这颗新星,遭遇了惨绝人寰的不幸,真令人感到无比悲愤与惋惜!1950年晏伯伯让正在美国读书的长子晏振东与次子晏新民也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满怀热情报效祖国的兄弟俩,却举步艰辛,命运坎坷。从事石油情报研究工作的晏振东文革时被长期下放到江西改造。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 从事音乐教学的晏新民,1957年被划成右派。多年来兄弟俩辛酸困苦的处境不言而喻,这些始料不及、不尽人意的遭遇,令人唏嘘不已。
解放后父亲很少提到晏伯伯,偶尔谈及总流露出思念之情。十年动乱结束,改革开放点燃了希望,国家的变化和朝气,致使许多海外人士都纷纷回来。当时就听说有关方面曾邀请晏伯伯回国,但他却未应约,可能有难言的隐痛与顾忌,未能成行。1984年父亲已生病住院,一天,病榻上的他却兴奋地说:“我要给晏阳初写信,劝他回来看看,我的话他会听!他一定会回来!”载着父亲深情厚意鸿飞大洋彼岸。以后又看到晏伯伯于1982年在菲律宾写的怀念二伯父的文章《敬怀挚友卢作孚兄》,全文字字句句浸透着对二伯父敬佩、思念,情深意笃真挚的凭吊,令我无语哽咽,潜然泪下。我怀念二伯父,也怀念晏伯伯。
随着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推翻了各种不实之词,政府为“平教会” 落实了政策,其冤案得到平反,恢复了名誉,晏阳初在中国的所作所为也得到了公正的评介和赞扬,更得知晏阳初在90几岁高龄时,还致力于第三世界亚、非、拉的乡村建设和平民教育,还担任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顾问,并荣获多种殊荣与表彰等等。显赫的业绩和褒奖,处处显示出他终身矢志不移为平民谋福利的惊人魄力和人格上的魅力。晏阳初的影响更扩展到世界多处,这是华人的荣誉与骄傲。1985年95岁的晏伯伯终于在女儿晏群英等的陪同下回国参观访问,他受到了邓颖超、万里、周谷城等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和他在京的友好、同仁及学生们的热烈欢迎。1987年年迈的他又再次回国到了北京、成都参观,祖国的成就令他无比欣慰和赞叹。可惜因故他未能到达重庆、北碚,父亲也与他无缘再相见,他也没再见到自己辛苦创建的乡村建设学院旧址和歇马场故居,甚为遗憾!1988年4月30日晏振东和晏福民两兄弟出席了在全国政协礼堂举行的纪念卢作孚诞辰95周年大会,他们与到会众多的卢作孚亲属再相聚,大家都感叹万分!
今天大陆学术界和民间都重新认识晏阳初,并高度评价他的教育理念和乡村治理作为,曾经被誉为“世界平民教育之父”和乡村建设家的晏阳初再次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尊重。许多晏阳初研究机构和刊物蓬勃兴起,人们深入发掘、探讨有关晏阳初的点滴,传承晏阳初的精神和事业;多处都兴建了晏阳初的纪念馆。更多的人会记住晏阳初,他的功德会永光史册。
去年4月我和97岁的母亲邓文媛特意去了北碚晏阳初故居参观,缅怀故人。故居房屋依旧,房舍改换成了崭新的黄色,室内展示出有关晏伯伯的许多珍贵的照片和详细的介绍,原厢房处还陈列了些旧式的家具,故居天井里塑有晏伯伯的汉白玉座像,他双眼前视,依然是那么和蔼、安详,似乎还在关注着乡村、学生……。岁月流逝,时移事迁,已物是人非。在惦记晏伯伯的冥思中,几十年前的景象仿佛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晏伯伯、晏伯母,还有晏家的哥哥姐姐们,那幢旧庭院……,耳边仿佛又听到田间蛙鸣声、磨滩瀑布的水啸声和晏福民三哥弹出的钢琴声,听到晏伯伯的话语声和笑声……。晏伯伯的名字会永留人间,晏伯伯也永远活在我心中。
卢国模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