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春节期间,“乡村建设研究”以“乡村与我们”为专题,推送了十数篇由高校学者、青年学生、工友等撰写的文章,集中探讨在“返乡书写”成为文化症候的时刻,到底该如何思考我们与乡村之间的关系。
作为“乡村与我们”专题的续篇,今天我们推送一位深入参加乡村建设学术与实践活动的青年学生小艳(笔名)撰写的反思文章。从自己的成长经历入手,她梳理了自己对乡村的认识如何一步一步变化,在这个过程中,自我如何得到一点一点重塑。作者说,“我终于从心理上走回了乡村。这条路太长了”。
一直想动笔不知道该写什么,我是个太普通的农二代。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千千万万个走进的大学校园的农村学子一样:好好学习,离开家乡、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到不用种地的地方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这句话就像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样对我而言是政治正确的。
农村长大的孩子不可避免要干农活,但是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要离开农村的,从来没把用在考试上的认真用在过干农活上。长到20几岁虽然不至于五谷不分,但是不了解任何一种作物完整的种植过程。跟80年代《平凡的世界》里农村孩子的吃苦耐劳和脚踏实地相比,我是在浮躁而焦虑的成长。
初中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从村小的佼佼者到县城的“土鳖”,我第一次感受到那个时候还不懂的城乡差距。我的方言是土的、我的衣服是土的、我的学习习惯是土的、我的文具是土的,我甚至不能接纳北方民居中最具特色的炕。我难堪的想着为什么别的同学家种在单元楼里,睡在床上,为什么他们的文具都是在文具店里精挑细选的?而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城里的小孩?没有人能回答我。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来自于村里,不愿意承认我们家的炕,我努力学习普通话,努力考出好成绩,努力想让老师喜欢我。按照一般电视剧套路发展,这应该是一个励志的故事。然而,初中的三年我像丧失了学习的能力一样,尤其是在数学上,我难以相信自己做出的答案,我的每一次数学考试像一次赌博。一次次踌躇满志,又一次次被现实打击。我永远做不完作业,我不知道怎么和朋友相处,我否定自己的全部。直到中考,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徘徊在及格边缘,我像是被圈定在一个圆圈中跳不出来。
感谢我的乡村带给我野草一样的性格,让我虽然压抑却没想过放弃学习,所以顺利的走进了高中校园。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都是农二代,他们身上美好的品质让我重新找到了身为农二代的些许自信。于是像每一个经历过高考的学生一样,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日复一日刷题。高考发挥正常,报志愿的时候按照老师的经验勾选了服从调剂,看到自己被录取了的兴奋,渐渐的被从未听说过的专业冲淡了,一个跟农村跟农业紧密相关的专业。生活总是很讽刺,从小被教育离开农村,结果大学却要读一个与农业相关的专业。
像每一个刚迈进大学的学生一样。大一的我茫然无知浑浑噩噩什么都想尝试,大二开始专心学业两耳不闻窗外事。大二暑假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农资公司实习,主要收集种植花椒的大户信息和销售农药。我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成为最优秀的销售人员,想办法让农户购买大包的农药,想办法让农户购买更多的农药。实习结束的时候,才慢慢发现了被眼睛自动屏蔽了的一些本该本关注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加剂量使用农药造成花椒树的抗虫能力越来越差,当年蚜虫大规模爆发,但是几年没人管理的树上几乎没有蚜虫。很多农户买农药都是很盲目的,别人买什么跟着买什么,农资店配什么买什么,什么药杀虫效果最好买什么。我开始反思我扮演的角色,只想做销售的销售人员,但是销售出去的不仅是产品还有不断增加使用剂量的价值观。我却没办法认同我销售出去的价值观,我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愧疚。
大三开始参加学校的乡村建设主题读书会,因为很困惑,也因为身边没有朋友可以倾吐这种苦闷的情绪。第一次参与最大的感触是老师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有大家都那么坦诚的聊着自己的家乡和农村的生活。我们讨论90后的大学生活、讨论乡村的教育、讨论春节的见闻和思考、讨论青年人的成长、讨论过时的资本主义、讨论消费主义和法制建设,大多数时候学生的讨论是停留在现象层面和吐槽,但是两位老师总会在大家“跑偏”的时候把大家拉回来,总会提出我们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和逻辑上的漏洞,在不断转换视角的过程中我们越来越接近事物的原貌。每一次读书会大家带着一大堆的疑惑来又带着一下午头脑风暴之后的思考离开。潘老师经常会说:“我们的目标不是解决你脑子里的问题,我们的目标是把你思考的问题搅得更复杂了更乱了,我们就成功了。”我渐渐在这种热烈而纯碎的讨论气氛中放下了小心翼翼的敏感,敞开心扉接纳自己是非常令人愉快的过程。我曾经认为的我的农村身份、我家的土炕、我逮蚂蚱喂猫的小时候,这些曾经带给我羞耻感的回忆终于慢慢回归它本来的样子,平静的、温和的朴实而充满力量的。如果大学的课堂是这样的,围绕着文本大家进行思想的碰撞,每一个人都有表达观点的权利同时有得到纠正和启发的权利,大学课堂上哪会有那么多皱着眉头的低头族,我想我的大学老师们完全低估了他们台下这些年轻人对知识和思想的渴求,却一直用陈年的课件填喂对大学充满神圣向往的雏鸟。
被身边的声音否定了这么久的家乡和农村终于重新在我的生活中得到了认同。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温铁军老师分享一个读过《八次危机》的读者的来信:“他说他是农村出生的孩子,原来有一种自卑感,尽管在城市里相对不错的单位工作,收入也还可以,但是总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因为家是农村的,自己的亲友有很多还是生活在贫困当中,所以在价值观上有一种自轻自贱的成分。他说看了《八次危机》以后自我轻贱的感觉没有了。为什么?是因为这个国家能够有今天这样的起色,有这么大的经济成就,最初是我们贡献的,是我的父辈、我的祖父,我们农村向城市贡献了大量的剩余,才有了今天中国让世界瞩目的成就。今天城市的一砖一瓦,城市的一毛一分都有我们的贡献,我们是功臣,我们没必要自轻自贱。”我对这段话深以为然,我终于可以直视我的家乡和我的过去,开始能够把自己的遭遇放到整个社会进程中看。原来我一直想往前走,不想也不敢回头看,我不愿意承认那些过去,但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怎么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呢?接纳自己就像从一个漂浮在湖面上的水草慢慢变成一颗扎在土壤中的树,我的家乡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的后盾是我成长的基石。
我终于从心理上走回了乡村。这条路太长了,长到我后面的路走得那么顺畅和理所当然。大三寒假参加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主办的第二十一届全国大学生支农调研交流会和农村可持续发展校内人才培养计划第七期的培训,下乡支教、调研、办联欢会,听关注农村问题和青年培养的老师讲课,展开在我眼前的是农村的广阔天地和生气蓬勃的年轻人。大四报名农村可持续发展人才培养计划第十二期,开始了在山西永济蒲韩乡村社区的驻点。在蒲韩乡村的半年,我看到了综合性的农民合作组织的力量,也看到了理论和现实结合的可行性。蒲韩乡村社区现有3865个农户会员,在地域上涵盖了永济市蒲州、韩阳两个镇的43个自然村,区域面积有260平方公里,耕地面积有8万亩左右,对接了永济和运城的8100个城市消费者社员。团队核心坚守着社区和生活第一、经济提升第二的原则和“服务、教育、再服务”的宗旨。资金互助、农资统购、日用品统购、农产品统销、农民技术培训、儿童私塾、不倒翁学堂、红娘手工屋,蒲韩的探索是综合的,工作是庞杂的,但是蒲韩乡村社区的带头人郑冰老师总是能准确抓住工作的主线将社员教育渗透到日常工作的方方面面。鲜活的农民合作组织和老师书本上讲的合作社不一样,有血有肉,有困境也有突破。我在蒲韩乡村的儿童私塾做过老师,带着3~5岁的小朋友探索乡土和自然的乐趣;在不倒翁学堂做过辅导员,跟爷爷奶奶一起唱红歌、锻炼,学剪纸和毛笔字;跟着联合社的干事一起开展年货统购工作,见证了合作社工作的琐碎和干事的游刃有余。
但是驻点期间,更多的是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一个学农的学生学到的大部分理论都是与现实脱节的,在学校里学到的专业课根本没办法指导实践。拿合作社理论来说,我们用的专业课书籍考试的重点是合作社的原则、框架、政策、背景和演进,是申请注册一个合作社的流程。但是只字不提如何动员群众,如何把那些拗口的议事原则落实到每次会议中,如何解决合作社内部的纠纷,资金互助、统购统销这些名词如何能落实在实际工作中让合作社社员理解和接受,如何利用合作社中的盈利部分支持公益项目,如何事实上完整合作社的二次返还?这些在实际操作中亟待解决的问题,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只能张开每一个毛孔吸收,吸收身边人的智慧、吸收农民的智慧、吸收合作社工作人员的智慧、吸收乡建前辈的智慧,在实践工作中重新建构自己的理论框架。在蒲韩乡村的新青年绿色公社的墙上挂着的一副对联,:扎根乡土向人民学习,反向奔跑为理想奋斗。我觉得这副对联道出了我的心声,在乡村工作没有光环也无需摇旗呐喊,必须脚踏实地的做,用时间和精力慢慢磨练才能摸到门道,当我们学会以生活的姿态去建设乡村,我们和乡村是融为一体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们在建设的是我们自己的家乡。
对于一个农二代来说,从乡村走向城市是艰难的,要层层的考试,进更好的小学更好的初中更好的高中更好的大学,然后不甘心的看着中产阶级大门在眼前关闭,但是这个过程被包装成一个励志向上的故事刺激着越来越难以通过考试改变命运的农村学子;从城市走回乡村也是艰难的,游荡在城乡之间太久在哪边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熟悉乡村但是不熟悉如何做乡村工作,乡村的工作环境往往难以满足年轻人的预期。我们面临的问题是琐碎而真实的,但是因为脚踩在泥土上,年轻人的心开始变得没那么浮躁,开始接受年轻人的成长是缓慢的,我们愿意用享受的姿态在乡村中摸爬滚打,我们愿意用生活的姿态应对发展主义的洪流。我们相信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也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农二代从城市走向乡村,建设自己的家乡。
小艳
2017/6/12
文章出处:“乡村建设研究”公众号